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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忍見紅顏墮火窟 空餘碧血葬香魂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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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弟子來。”天鏡道:“好!”陳家洛道:“白老前輩清!”呼的一掌橫劈過來。白振舉臂欲格,不料陳家洛手掌忽然轉彎,啪的一聲,打在他肩頭。白振大吃一驚:“我與他在杭州交手時勢均力敵,怎麽不到一年,他武功陡然大進?”轉念未畢,陳家洛又是兩掌打到。白振避開一掌,接了一掌,知道不是敵手,跳開一步,叫道:“陳總舵主,我不是你對手。”陳家洛道:“我敬重你是條漢子,只要你不再給皇帝賣命,那就去吧!”趙半山守在東面窗口,往旁一讓。白振淒然一笑,道:“多謝兩位美意。在下到此地步,還有什麽面目再混跡於江湖?”縱身從窗口跳出,遠遠去了。

陳家洛扶起霍青桐來,把短劍遞在她手裏,說道:“你爹爹媽媽、哥哥妹妹、兩位帥父,以及無數同族父老兄弟姊妹,都死在此人手串!。你親手殺了他吧!”霍青桐接過短劍,向乾隆走去。

瑞大林挺著鋸齒刀來欄,文泰來斜刺裏躍到,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,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連擊八九拳,手一松,瑞大林胸骨脊骨齊斷,軟軟的一團掉在地下。當日他與七名侍衛捉拿文泰來,先施偷襲,令他身受重傷,此仇這時方始得報。文泰來見霍青桐持劍上來,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衛,哈哈一笑,讓在一旁監視。

霍青桐走上數步,忽聽得樓下人聲鼎沸。趙半山回頭外望,只見得寶月樓外火把齊明,禦林軍、侍衛、太監等等何止三四千人,齊來救駕。文泰來走到窗口,高聲喝道:“皇帝在這裏。誰敢上來,老子先把皇帝宰了。”他威風凜凜,聲若雷震,這一聲大喝,樓下眾人登時肅靜無聲。徐天宏和心硯將瑞大林、馬敬俠、成璜等人的屍體擲將下來。眾侍衛見這些高亍都死於非命,更加不敢亂動,只怕傷了皇帝。

寶月樓上群雄也是默不作聲,凝視霍青桐手持寒光閃閃的短劍,一步步走向乾隆。

突然間床帳後人影一晃,一個人奔出來擋在乾隆身前,霍青桐一楞停步,見這人是個白須老者,左臉上一大塊黑記,手中卻抱著一個嬰兒。那老者右手將嬰兒舉在面前,微微冷笑,左手伸出五指,虛捏在嬰兒喉頭。那嬰兒又白又胖,吮著小指頭兒,十分可愛。周綺撲了出來,大叫:“還我孩子!”縱身上去就要奪那嬰兒。那老頭叫道:“你上來吧,你要死孩子,你上來。”周綺失神落魄般呆在當地。

這老人便是原任福建藩臺的方有德。他奉了皇帝交由白振等人傳來的密旨,和白振等大內高手率領軍馬夜襲少林寺,燒死了天虹老方丈,還把周綺的兒子搶了來。乾隆命他宮中暫候,這晚召見,想細問少林寺中是否還留下什麽和他身世有關的痕跡。詢問未畢,天山雙鷹等殺到。方有德躲在帳後不敢露面,這時見事勢緊急,他雖不會武藝,但陰鷙果決,立即抱了嬰兒出來。

僵持片刻,方有德道:“你們都退出宮去,我就還你們孩子!”霍青桐罵道:“你這魔鬼,你騙人!”她激動中說的是回語,方有德不懂。群雄眼見乾隆已處在掌握之中,就是一天下所有的精兵銳甲一齊來救,也要先把皇帝殺了再說,哪知忽然出來一個手無寸鐵、不會武藝的老人,懷抱一個嬰兒,就把眾人制得束手無策。群雄望著陳家洛,等他示下。

陳家洛望著霍青桐,想起香香公主為乾隆逼死,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,豈可不報?再見到天山雙鷹與章進的屍身,不覺悲憤沖心。但一轉眼見徐天宏滿臉又是驚惶又是擔心的神色,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裏的那個孩子。這嬰兒還只有一個月大,憨憨地笑著,伸出小手,去摸按在他頸裏方有德那只幹枯凸筋的大手。陳家洛心中一凜,回過頭來,只見天鏡眼中閃爍著慈和的光芒,陸菲青輕輕嘆息,周仲英白須飄動,身子微顫。周綺張大了口,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。

陳家洛心想:“周老爺子為了紅花會,斬了周家血脈,這孩子是他傳宗接代的命根……但今日不殺皇帝,以後他加意防備,只怕再無機緣報此大仇,那便如何是好?”正自沈吟,忽聽周綺一聲呼叫,又要撲上前去,卻被駱冰和李沅芷拉住,只是拼命掙紮,連無塵、文泰來、常氏雙俠等素來殺人不眨眼的豪傑,臉上也均有不忍之色。趙半山手扣暗器,隨便一枚發出,必可致方有德死命,只是這孩子實在太過脆弱,萬一方有德臨死之時手指使勁捏死了他,那便如何是好?他扣著暗器的手微微發顫,饒是周身數十種暗器,竟是一枚不敢妄發。

霍青桐回過身來,將短劍還給陳家洛,低聲道:“死了的人已歸天國!要叫這孩子長大之後,記得咱們的大仇!”陳家洛點點頭,朗聲對方有德道:“好吧,我們不傷皇帝性命,把這孩子給我。”說著還劍入鞘,伸出雙手去接孩子。

方有德陰森森地道:“哼,誰信你?你們出宮之後,才能把孩子還你。”陳家洛大怒,喝道:“我們紅花會言出必踐,難道會騙你這老畜生?”方有德道:“我就是信不過。”陳家洛道:“好,那麽你跟我們出宮。”方有德遲疑不答。

乾隆聽陳家洛饒他性命,心中大喜,哪裏還顧方有德的死活,說道:“你跟他們出宮好了。你今日立此大功,我自然知道。”方有德心頭一寒,聽皇帝口氣,是要在他死後給他來個追贈封蔭之類,只得說道:“謝皇上恩典。”

方有德轉頭向陳家洛道:“我跟你們出去,這條老命還想要麽?”他是想陳家洛再答允饒他不死。陳家洛知他心意,怒道:“你作惡多端,早就該進地獄啦。”乾隆怕夜長夢多,對方心意又變,催道:“快跟他們出去。”方有德道:“我一出去,只怕你們留下幾人又害皇上。”陳家洛怒道:“依你說怎樣?”方有德道:“請皇上聖駕先下樓去,我再隨你們出宮。”陳家洛心想到此地步,只得放人,向乾隆道:“好,去吧!”

乾隆再也顧不得皇帝尊嚴,拔足向樓門飛奔。陳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,左掌啪啪啪啪,正手反手,連打他四記耳光,甚是清脆響亮。乾隆兩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。群雄出其不意,隔了一陣才轟然喝彩。陳家洛罵道:“你記不記得自己發過的毒誓?”乾隆哪裏還敢答話?陳家洛手一揮,乾隆打個踉蹌,急奔下樓去了。陳家洛喝道:“拿孩子來!”

趙半山扣住毒蒺藜,望著窗外,只等陳家洛接到孩子,乾隆在樓下出現,就要大顯身手,數十枚餵毒暗器齊往皇帝身上射去。

方有德環顧周遭,籌思脫身之計,說道:“我要親眼見到皇上太平無事,才能交出孩子。”說著慢慢走向窗口。常伯志罵道:“你這龜兒子是死定了的。”緊跟在他身後,只待他一交出孩子,要搶先一掌將他打死。只見乾隆走出樓門,眾侍衛一擁而上,團團圍住。趙半山喃喃罵道:“奸賊,奸賊!”

方有德見數十名侍衛集在樓下,心想與其在樓上等死,不如冒險跳下,必有侍衛接住,突然抱著孩子,踴身跳出。

群雄出其不意,驚叫起來。常伯志飛抓抖出,已繞住方有德左腿,用力上甩。方有德身子飛起,孩子脫手,兩人分別落下。趙半山雙足力蹬,如箭離弦,躍在半空,頭朝下,腳向上,左手前伸,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,同時右手三枚毒蒺藜飛出,打在方有德頭頂胸前。

這時樓上群雄、樓下侍衛,無不大叫。趙半山凝神提氣,左手裏彎,已把孩子抱在懷裏,雙足穩穩落地,一招太極拳“雲手”,把撲上來的兩名侍衛推了出去。餘人紛紛攻來。常氏雙俠、徐天宏、周仲英、文泰來齊從樓上躍下,四下護住。趙半山俯首瞧那孩子,只見他手舞足蹈,咯咯大笑,顯然對剛才死裏逃生那空巾飛躍大感有趣,還想再來一下。

陳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,高聲叫道:“你們要不要他的性命?”乾隆在眾侍衛重重擁衛之下,再無懼怕,火光中突見到福康安被擒,大驚失色,連叫:“住手,住手!”眾侍衛退了下來。周仲英等也不追擊。

原來乾隆的皇後是大匝傅恒的姊姊。傅恒之妻十分美貌,進宮來向皇後請安之時,給乾隆見到了,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。傅恒共有四子,三個兒子都娶公主為妻。傅恒懵懵懂懂,數次請求讓福康安也尚主而為額駙,乾隆只是微笑不許。他兒子不少,對這私生子偏生特別鐘愛。福康安與陳家洛面貌相似,只因兩人原是親叔侄,血緣甚近。

陳家洛不知內中尚有這段怪事,但見皇帝著急,已想好了計謀,當下押著福康安,與眾人一齊下樓。周綺搶到趙半山身邊把孩子抱在手裏,喜得如癡如狂。

一邊是紅花會群雄與少林寺眾僧,另一邊是清宮侍衛與禦林軍。寶月樓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,這時猶如兩軍在戰場上列陣對圓一般,只是眾寡懸殊。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,叫道:“陳總舵主,你放下福統領,就讓你們平安出城。”陳家洛道:“皇帝怎麽說?”

乾隆剛才吃了四記耳光,面頰腫得猶如熟爛了的桃子,疼痛難當,但見愛子落在對方手裏,只得擺手道:“放你們走,放你們走!”陳家洛道:“福統領送我們出城。”高聲對乾隆道:“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,寢你之皮,你就是再活一百年,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膽,夜夜魂夢難安!”轉過身來,說道:“走吧!”

眾人擁著福康安,抱了天山雙鷹和章進的屍身,徑向宮外而去。眾侍衛與禦林軍眼睜睜地不敢追趕。

出宮不遠,兩騎馬飛馳追來,李可秀在馬上高聲叫道:“陳總舵主,李可秀有話相商。”群雄勒馬等候,李可秀和曾圖南縱馬走近。李可秀道:“皇上有旨,如放福統領平安歸去,你有什麽意思,都可答允。”陳家洛雙眉一揚,道:“哼,還有誰會相信皇帝的鬼話?”李可秀道:“務求陳總舵主示下,小將好去回稟。”

陳家洛道:“好!第一,要皇帝撥庫銀重建福建少林寺,佛像金身,比以前更加宏大。朝廷官府,永遠不得向少林寺滋擾。”李可秀道:“這事易辦。”陳家洛道:“第二,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賦,放歸全部俘虜的回部男女。”李可秀道:“這也不難。”陳家洛道:“第三,紅花會人眾散處天下,皇帝不得報覆捕拿。”李可秀沈吟不語,陳家洛道:“哼,真要捕拿,難道我們就怕了?這位奔雷手文四爺,不在李軍門衙門裏住過一時麽?”李可秀道:“好,我也鬥膽答允了。”

陳家洛道:“明年此日,我們見這三件事照辦無誤,就放福統領回來。”李可秀道:“好,就是這樣。”向福康安道:“福統領,陳總舵主千金一諾,請你寬心。皇上一定下旨辦理這三件事。小將盡心竭力,刻刻以福統領平安為念,自當監督盡快辦成。陳總舵主或能提前讓福統領回來。”福康安默然不語。

陳家洛想起白振與李可秀攻打綏成殿旗兵之事,雖然不明原因,但想內中必有重大隱情,大可嚇他一跳,說道:“你對皇帝說,綏成殿巾之事,我們都知道了。要是他再使奸,可沒好處。”李可秀一驚,只得答應。陳家洛一拱手道:“李軍門,咱們別過了。你升官發財,可別多害百姓呀。”李可秀拱手道:“不敢!”

李沅芷和餘魚同雙雙下馬,走到李可秀跟前,跪了下去。李可秀一陣心酸,知道此後永無再見之日,低聲道:“孩子,自己保重!”伸手撫摸她頭發,兜轉馬頭,回宮去了。李沅芷伏地哭泣,餘魚同扶她上馬。

群雄馳到城門,與楊成協、衛春華等會合。福康安叫開城門。

鐘樓七巨鐘瞠啳,響徹全城,正交四更。

眾人出得城來,只見水邊一片蘆葦,殘月下飛絮亂舞,再走一程,眼前盡是亂墳。

忽聽一群人在邊唱邊哭,唱的卻是回人悼歌。陳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驚,縱馬上前,問道:“你們悲悼誰啊?”一個老年回人擡起頭來,臉上淚水縱橫,說道:“香香公主!”

陳家洛驚問:“香香公主葬在這裏麽?”那回人指著一座黃土未幹的新墳,道:“就在這裏。”霍青桐流下淚來,道:“咱們不能讓妹子葬在這裏。”陳家洛道:“不錯,她最愛那神峰裏面的翡翠池,常說:‘我能永遠住在那裏就高興了!’咱們把她遺體運去葬在池邊。”霍青桐含淚道:“正是。”

那老年回人問道:“兩位是誰?”霍青桐道:“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!”另一個回人叫了起來:“啊,你是翠羽黃衫。”

霍青桐道:“咱們把墳起開來吧。”當下與陳家洛、幾名回人、心硯、蔣四根等一齊動手。少林僧中以方便鏟做兵器的甚多,各人鏟土,片刻之間已把墳刨開,撬起石塊,先聞到一陣幽香,眾人都吃了一驚,墳中竟然空無所有。

陳家洛接過火把,向墳中照去,只見一攤碧血,血旁卻是自己送給她的那塊溫玉。

眾人驚詫不已。眾回人道:“我們明明親送香香公主的遺體葬在這裏,整天沒離開過,怎麽她遺體忽然不見了?”駱冰道:“這位妹妹如此美麗神異,自是仙子下凡。現今又回到了天上。總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傷心。”

陳家洛拾起溫玉,不由得一陣心酸,淚如雨下,心想喀絲麗美極清極,只怕真是仙子。

突然一陣微風過去,香氣更濃。眾人感嘆了一會兒,又搬土把墳堆好,只見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墳上翩躚飛舞,久久不去。

陳家洛對那老回人道:“我寫幾個字,請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塊碑,立在這裏。”那回人答應了。心硯取出一百兩銀子給他,作為立碑之資,從包褓中拿出文房四寶,把一張大紙鋪在墳頭。

陳家洛提筆蘸墨,先寫了“香冢”兩個大字,略沈吟,又寫了一首銘文:

浩浩愁,茫茫劫,短歌終,明月缺。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時盡,血亦有時滅,一縷香魂無斷絕!是耶非耶?化為蝴蝶。

群雄佇立良久,直至東方大白,才連騎向西而去。

(作者註:“浩浩愁,茫茫劫”銘文系民間傳誦之詞,非作者金庸所撰,自更非陳家洛所作。)

魂歸何處

在回疆的大漠之中,天上一彎新月,冷冷的月光灑在一望無際的黃沙上,在帳篷中,一張駱駝鞍子當作了小幾,上鋪羊毛薄氈,氈上橫放一柄極鋒利的長劍,劍刃閃著青光,映出半刃幹了的血跡。

阿凡提一抹胡子,森然說道:“陳兄弟,這柄長劍,是禿鷲陳正德老爺子用來自殺的。還有一柄,雪雕陳夫人用來抹了自己脖子。翠羽黃衫托我將這柄劍帶來給你。她說你再要自殺,不要懸梁,就用陳老爺子這把劍。翠羽黃衫一得知你的死訊,她就用她師父陳夫人的短劍自殺。我們穆斯林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從來沒有說了不算數的。”

陳家洛驚道:“請問老爺子,翠羽黃衫在哪裏?請你帶我去見一見她!”阿凡提冷笑一聲,說道:“有什麽好見?你只要不死,將來有幾十年時光好見。你再要自殺,大家在地獄的火窟裏相會好了。”陳家洛黯然道:“喀絲麗自殺了來給我們報信,救了紅花會的幾十條性命。她要墮入火窟,這孩子孤苦伶仃的,我也要入火窟去陪她。”阿凡提哈哈大笑,直笑得彎下了腰,直不起身子。

陳家洛躬身行禮,說道:“請問老爺子,我說錯了什麽?請你指教。”阿凡提道:“你曾跟喀絲麗說,要皈依穆斯林,不過你說了不做。我們《可蘭經》上說,安拉要罰自殺的人,要判他們墮入火窟,永遠受苦。《可蘭經》第三十九章五十五節說:‘安拉的仆人啊,你犯了罪,褻瀆了你的靈魂,但對安拉的大慈大悲不要失望,安拉會寬恕罪行。他對他所喜歡的人會大發恩慈,安拉會原諒真正的信徒。’《可蘭經》第四章第六十七節說:‘凡是遵奉安拉與使徒的人,將和先知及聖人們住在一起,為了安拉而戰死、殉難的人,安拉會大大獎賞他們。’又說:‘為了安拉而死的義人,放棄了今世的生命,不論是死亡了還是勝利了,安拉一定賜給他們最豐厚的獎賞。’獎賞什麽?‘他們死後一定進入天堂,在清流不絕的花園裏侍奉安拉……’你沒有受過我們阿訇的教導,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喀絲麗為了穆斯林的朋友而死,就是為了安拉而戰死,安拉早派了天使接她上了天堂……”

陳家洛將信將疑,喃喃地道:“難怪她的墳墓中沒有屍體,她是上了天嗎?”阿凡提道:“這個我就不知道了。你做了穆斯林,為了安拉而死,得到安拉的慈悲,說不定在天堂中就能見到她了。”

陳家洛精神大振,求道:“老爺子,請你帶我去見一位你們的阿訇,求他教導我。我一輩子讀孔夫子的聖賢書,原來都是不對的。唉,百無一用是書生,我讀錯了書,說什麽忠孝仁義,害死了不少好兄弟。”

一直坐在帳篷角落裏的一位白發老者站起身來,走上幾步,說道:“陳總舵主,話不是這樣說,孔孟聖賢之道,也並沒有錯。”陳家洛躬身道:“陸前輩,晚輩臉皮再厚,也不能當這紅花會的首領了。晚輩愚蠢無比,信了皇帝的話,以為他真有兄弟之情、夷夏之見,會得信守盟約,驅滿覆漢,還我河山。豈知書呆子無知之極,害死了天山雙鷹兩位前輩,害死章十哥和不少兄弟,以及少林寺的許多位高僧。晚輩所以不得不自盡,一來是無顏生於天地之間,要向死難者謝罪,二來是想到地獄去陪伴那位為我而死的紅顏知己;更重要的是,可以讓出位來,卸此重任,另請賢能統領天下紅花會的數萬兄弟。”

那老者乃武當派名宿陸菲青,他文武全才,退隱時武功固然沒有荒廢,更多讀詩書,以致去做了李可秀總兵府中的教書先生,說道:“子曰:‘暴虎馮河,死而無悔者,吾不與也。必也臨事而懼,好謀而成者也。’孔夫子並不許可一勇之夫。”陳家洛點頭道:“晚輩最近在北京的舉動,真是魯莽滅裂之至,既不臨事而懼,事先也未跟各位前輩商量請教,謀定而後動。”陸菲青道:“陳總舵主,你懸梁自盡,卻又犯了急躁的毛病。你遺書要無塵道長、趙半山兄弟共任紅花會之主。眾兄弟呼天搶地,人人悲傷。無塵道長說道:如果你自盡不治,大家都要相從於地下,到陰世再幹紅花會去。這次北京失利,是大夥兒一起幹的,又不單是你一個兒的主意。推想起來,最初的主意還是你義父起的。你不過是遵奉義父之命而已。”

陳家洛默然不語。陸菲青緩緩搖頭,嘆道:“‘一朝之忿,忘其身,以及其親,非惑與?’紅花會的眾位兄弟,今日都是你的‘親’了,你自暴自棄地自盡,只不過出於一朝之忿,把他們全都忘了。”陳家洛道:“晚輩也不是出於一朝之忿,而是前後思量,實在無德無能、無智無勇,愚而信人,可說是罪不容誅,非自盡不足以謝天下……”說著不禁流下淚來,言語中已帶嗚咽。陸菲青輕拍他肩頭,說道:“‘君子之過也,如日月之食也:過也,人皆見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’這是《論語》中的話。”陳家洛道:“前輩教訓得是。不過我們一敗塗地,已經無可更改的了。”

陸菲青凜然道:“孟子說:‘居天下之廣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,與民由之,不得志,獨行其道。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謂大丈夫。’何況紅花會眾兄弟跟我們這些人,個個都是舍生忘死,為國為民,行的是天下之大道,並非單只你‘獨行其道’。雖然前途艱難,未必有成,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為之,自反而縮,雖萬千人,吾往矣!”伸掌大力在胸口拍了幾下,說道:“總舵主,咱們英雄好漢,又怕了什麽?”

陳家洛飽讀詩書,知他所引述的話都出自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公羊春秋》,是中華古聖賢的教誨,含義至大至剛,不由得胸中浩氣登生,縱聲長嘯,一揖到地,說道:“老前輩當頭棒喝,令我登悟前非。”說著展開輕功,向前直奔。

他這一發力狂奔,月光下在沙漠中掀起長長一條沙龍,滾滾而前,直奔出數十裏之遙,不知不覺間奔到了一座湖邊,只覺得腿腳酸軟,口幹舌燥,撲在湖邊,狂飲湖水,飲了半晌,雙臂浸在湖水之中,就此伏著喘氣休息。

迷迷糊糊中半醒半睡,忽覺有人拿了一塊浸了水的布帕在他額頭輕輕抹了幾下,陳家洛一驚坐起,下身坐入湖水之中,只見一個女郎俏生生地站在身邊,頭上翠羽,身上黃衫,正是霍青桐,右手中拿著一塊濕淋淋的手帕,微笑說道:“阿凡提老爺子不放心,叫我來瞧瞧你,心中明白了些沒有?”陳家洛道:“喀絲麗哪裏去了?喀絲麗,喀絲麗!”突然放聲大哭,撲在地下。

霍青桐和他一起從北京西來,沿路只見他默默無言,有時暗暗流淚,從未放聲一哭,知他把悲情憋在心裏,這天自盡獲救,再這般縱聲大哭,當稍能發洩強壓下的傷痛之情,當下也不勸慰,拉著他走到湖邊幹地坐下,自己坐在他身畔,想起妹子逝去,從此不能見面,忍不住也哭出聲來。

兩人並肩而坐,慟哭良久,陳家洛突然提起右掌,在自己右頰猛擊一掌,叫道:“是我不好,罪大惡極,害死了喀絲麗!”跟著反手又在左頰猛擊一掌,如此接連拍擊,兩頰登時腫了起來,濺出點點鮮血。霍青桐也不阻止,心想:“你多虐待一下自己,就不會自盡了。”陳家洛突然問道:“喀絲麗現今在哪裏?她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,孤身一人,有誰照顧她、保護她啊?”

霍青桐站起身來,悠悠地道:“安拉會照顧她、保護她,你倒不用擔心。”陳家洛道:“阿凡提說她是在天堂的花園裏,那是真的嗎?”霍青桐道:“你成了穆斯林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陳家洛問道:“天上真有安拉嗎?我們人世的一切,是好是壞,都是安拉賜給我們的,都是安拉安排的,決定的,是不是真的?”霍青桐道:“每一個好的穆斯林,都知道是真的。”

陳家洛擡起頭來,望著天邊遠處,忽然似乎瞧見了什麽,大聲叫道:“喀絲麗!喀絲麗!我在這裏,你姊姊也在這裏!”一面大叫:“喀絲麗!”一面發足向前奔跑。霍青桐搖了搖頭,生怕他悲傷過度,神志不清之餘又生意外,跟在後面奔去。

只見陳家洛奔了一陣,停住腳步,雙臂舉起向天,喃喃地道:“喀絲麗,你下來啊!我在這裏!”霍青桐順著他眼光向天望去,但見新月在天,星光燦爛,一朵白雲在新月之前緩緩飄過,此外什麽也沒有,柔聲道:“家洛,喀絲麗不在這裏。”

陳家洛大聲道:“她在那裏,坐在白雲上,你沒瞧見嗎?喀絲麗,你跳下來好了,我接著你,不要怕!”張開雙臂,向前奔跑。但那塊白雲相距甚遠,說什麽也跑不到白雲之下。

陳家洛道:“喀絲麗,安拉眷顧你,你沒有墮入火窟,那真正……真正好極了!喀絲麗,你不要哭。我很好,你姊姊也很好。”

霍青桐奔到他身後,只見他身子虛虛晃晃,怕他摔倒,伸手在他背後虛扶,只聽陳家洛輕輕說道:“喀絲麗,請你請問安拉:我們反對皇帝,去打滿洲人,那是錯了麽?”

他側過了頭,似乎傾聽天上傳下來的聲音,好像聽得香香公主清脆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道:“安拉吩咐:普天下的男人女子,都是安拉造出來的,都是我們的兄弟姊妹,大家應當和睦相處,親親愛愛,不可以打來殺去,不可以互相欺侮傷害。”

陳家洛問道:“那麽滿洲人來打我們,我們應當抵抗麽?”

只聽得香香公主在雲上說道:“我們平平安安住在這裏,遵守安拉的規條,不去冒犯他們。滿洲人來打我們、殺我們、搶我們的東西和姑娘,安拉吩咐,我們應當抵抗,安拉保佑勇敢抗敵的義人。”

陳家洛問道:“滿洲人來侵犯我們,他們是壞人,不聽安拉的吩咐。他們不也是安拉造的嗎?”

只聽得香香公主道:“滿洲人也是安拉造的。安拉所造的男人女子,有許多不信奉安拉,不遵從安拉的規條,安拉最後會懲罰他們,叫他們失敗。安拉吩咐,世上有好人壞人,漢人中有好人,也有壞人,滿洲人中有好人,也有壞人;回吾爾人中也有好人、壞人。凡是幫助兄弟姐妹的人,是好人;凡是殺害欺壓搶奪兄弟姐妹的,都是壞人。”

陳家洛道:“我們只知道信奉上天,不知道信奉安拉,上天保佑善人,懲罰惡人,那跟安拉是一樣的,是不是?”

只聽得香香公主道:“你們的上天是什麽,我就不知道了。我只知道安拉要人信奉安拉,信奉公義,只做善事,不做惡事!”

陳家洛大聲叫道:“上天賞善罰惡,我從小就相信,這跟信奉安拉是一樣的。”

陳家洛擡起頭來,只見香香公主一身白衣,有如雲綃霧縠,站在雲端,似飛非飛,陳家洛心裏一驚,生怕見到的只是幻影,出於自己心中幻覺,問道:“喀絲麗,真是你嗎?”只見香香公主溫然一笑,輕輕地道:“當然是我啊。安拉教導了穆聖,寫進了《可蘭經》中,第三章第三十節教導我們:‘凡是殺了一個人的,若不是懲罰殺人犯或者執行死刑,那就是殺害了所有的人;凡是救了一個人的性命,那就是救了所有的人。凡是挑起戰爭,殺害同胞,在地方上制造騷亂與動亂的,應當處死,或驅逐出境。他們會在世上蒙受恥辱,死後更受重罰。’”

陳家洛道:“你用你的性命,來救了我以及紅花會眾兄弟幾十人的性命。安拉說那是好事,所以他派天使來接了你上天,是不是?”

香香公主道:“那算不了什麽好事。不過安拉慈悲為懷,寬恕了我的過失。”

陳家洛胸中突然充滿了感激之情,跪倒在地,伸手向天,說道:“感謝安拉的大慈大悲。”只聽得香香公主道:“大哥,你知道對安拉感恩,那就很好。安拉吩咐:大家要善待鄰人,幫助孤兒寡婦,給他們吃的、穿的,要款待旅人,要公正對待別人,遵照《可蘭經》中的規條行事。不可以聽了壞人的挑撥,起來攻打旁人,安拉說那是不好的。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姊妹,要愛護別人,幫助別人。決不可以去侵犯別人,殺傷別人。”

陳家洛只見她身形隱隱約約,越來越淡,似乎便要消失,心中大急,氣急敗壞地叫道:“喀絲麗,你不要走……”

香香公主俯下身子,臉上滿是愛憐之情,溫言道:“大哥,我時時會見到你的。我們回吾爾人、你們漢人、他們滿洲人,大家都是一樣的,不過說的話不同而已。大家要永遠和睦共處、平等相待,大家不可敵對仇視,所有鄰人都是好兄弟。你幫助我們,安拉很喜歡,說你是義人,將來你、姊姊,都可以永遠跟我在一起。大哥,現在我要離開你了,很對不起,你別傷心難過。我在天上,你跟姊姊在地上,我的心跟你們同在。我不哭,你也不要哭,真的,大哥,你不要哭……”

陳家洛張開雙臂,快步追去,只見白雲飄飄,漸飛漸遠,再也追趕不上,空中忽然灑下一陣小雨,雨點落在他臉上,陳家洛叫道:“你說你不哭,怎麽又哭了,我不哭,我不哭……”急奔幾步,雙膝一軟,摔倒在地。

霍青桐見他高舉雙手,向著白雲,自言自語,似乎是在和雲端上的妹子說話,但雲端淡淡霧氣,並無人影,當是他思念妹子,幻覺陡生,但所說的話合情合理,並不違背教義,此後順著這條思路想去,也是好事,當即搶上扶起,只聽他喃喃地道:“我不哭,喀絲麗,你不要哭,青桐,你也不要哭……”雨點漸大,灑在兩人身上……

(全書完)

(作者註:本書中所引《可蘭經》之經義、經文,均系根據中文譯本或阿拉伯文原文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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